动与静

谭振江

也许没有什么比谈论动与静的话题更生动有趣了。《吕氏春秋·察今》篇有则家喻户晓的寓言：有位楚国人过江的时候，他的剑从船上坠落江中。于是他连忙在船沿上刻了个印记。船靠岸后,这楚人就从他所刻记的地方下水去捞剑。现实中有没有这样的人不好说。但寓言给人的启示却意味深长。
尽管人坐在船上似乎静止不动，但船是行驶的，江水也是流动的。楚人与剑、楚人与船、船与落水的剑，还有停靠的船与江水，或动或静，动与静互为参照、互为对应。“动静”一词就是对此形象生动的表述。天地万物正是在动静消长中运演美的旋律与乐章。
因水流灵动，生动活泼，孔夫子以之为乐：“智者爱水”；因河流川流不息，夫子又感叹逝者如斯，不舍昼夜。而山岳巍然不动，庄重、静穆，老夫子又称赏：“仁者爱山”；山水被赋予静与动的形象标志。或因如此，古希腊哲师赫拉克利特极端地认为:“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。”当然，这无视了河流存在的相对稳定性。稳定是相对的、暂时的，就像楚国人坐船过江片刻的稳定，而动是恒定的。对于无限丰富的宇宙与人生而言，一切都是变动不居的。圣哲们往往在把脉动静中而悟道。《易经》之“易”即为“变易”。故而商汤要在浴盆刻上“苟日新,日日新,又日新”的铭文,警示自己要与日俱新,每天进步。一动一静，一阴一阳。如庄子所确证：“静而与阴同德，动而与阳同波。”老子是把握水习性的圣手，对“风”的律动，他同样有童话般的想象与描画：“天地之间，其犹橐籥（tuó yuè）欤？虚而不淈（gǔ），动而愈出。”天地空间犹如风箱，一吸一呼，因虚生实，愈动愈出，生生不息。全球70亿人，山川大地、江河湖海，无量的各类众生呼吸的组合，还有什么比得上这气吞山河、吞云吐海风箱的盖世威力呢？
地、水、风，四大物象还缺火。不妨，目睹诗圣笔下的烈焰：“楚山经月火,大旱则斯举。旧俗烧蛟龙,惊惶致雷雨。”安史之乱，战火频仍，圣者感念生灵之涂炭。这让我想到了太平洋对岸加州奔腾不息的火海，燃烧经月，异常惨烈！
无论多么轰轰烈烈，多么辉煌绚烂，一切终将归于寂静。高明的诗人艺术家往往是倾听静音的师匠。“月出惊山鸟”，于万籁寂静中观察动向。小鸟听到了月亮出山的脚步，小虫又惊闻到了鸟急促的呼吸；于喧嚣动荡中觉察静默……动静相互烘托与映衬，相得益彰。王籍诗云：“蝉鸣林逾静,鸟鸣山更幽。”钱起诗曰：“曲终人不见，江上数峰青。”动而有静，静而有动，妙不可言。
外在物理运动容易让人体察。因心往外求，内心思维世界却往往被人忽略甚至遗忘。《易·系辞》告诫：“《易》无思也，无为也，寂然不动，感而遂通天下。”苏轼有诗证言：“静故了群动,空故纳万境。”这似在为民族古老的智慧作代言。内心清静，无思、无虑反倒能了悟世事。心无执着，就像雷达别无干扰，很容易捕捉到信息一样。一桶浊水慢慢地让其沉淀下来就能清晰见底。此老子所谓的“浊以静之徐清”。
内心安然自在、无欲无求，便是心灵的静即清净。清净的心灵犹如明镜照彻万物，得见智慧。《庄子·达生》篇讲到：鲁国有位木匠“削木为鐻”。鐻，装置在架上的钟鼓乐器，周边雕刻着奇珍异兽。这位工匠鬼斧神工把鐻做得能让“见者惊犹鬼神”。鲁侯召见他探究其奥秘。原来他在制作前，要斋戒多日，达到毫无功利心的状态。人无欲念纠结便容易专心致志。所以不仅道家，儒家也力求“寡欲”（孟子）养心。
内心清净还是修心养性的长寿之道。老子指出：“夫物芸芸，各复归其根，归根曰静。”老子认为静为生命的根本状态，因而他致力于：“致虚极，守静笃。”《黄帝内经·素问痹论》也指出：“静则神藏，躁则消亡。”可见静对养心怡神何等重要。庄子倡导“堕肢体，黜聪明，离形去知”的“坐忘”，以减缓心动，延年益寿。道家根据此原理逐渐生发出一整套的养生术。唐人司马承祯曾作《坐忘论》认为：“静定曰久，病消命复。”这一观念已为现代医学研究证明。美国哈佛大学本森教授1967年就研究发现，人静坐的时候，氧气的消耗比平时少17%，心跳次数也每分钟减少3次。另据南京出版的《世界科技译报》报道：美国医学家罗伯特·施奈德研究发现：“超脱静坐似乎能够恢复身体的自我修复机制和自我平衡的机制，它对神经激素和部分神经系统都起作用，从而有助于缓解心脏病和其它一些疾病的症状。”因此，古代修道者静坐养生祛病并非虚构。
不过在佛家看来，动与静则有另一番境界。《坛经》记载：风吹幡动,有两个僧人争辩一个说是风动,一个说是幡动。六祖慧能便指出：“不是风动,不是幡动,仁者心动。”之所以这么讲，是因佛学认为所有相皆是虚妄，是心所造。动与静也不例外。若内心如磐石，八风吹不动。若心浮气躁就如风过水起波澜,妄念丛生。所以孟浩然有诗言：“看取莲花净，方知心不染。”此所谓，内心清净，世界清静。清净不染、不执着便生智慧。因此，佛家讲究戒定慧。只有持戒，修行、修心，入定才能获得智慧心性。在放下禅定中得见“自我本相”，得真如。
对于一般人来说，对于处理好动与静的关系，对于工作、学习与休息都是很有必要的。这既是更新观念的问题，又是人生的实际需要。中医讲，动则阳。《后汉书》讲到华佗告诫人们：“人体欲得劳动,但不当使极耳,动摇则谷气得消,血脉流通,病不得生。”流水不腐，户枢不蠹。久坐不动的人员，或是体质较弱者，就要适当活动。适当劳作与活动可舒筋活络，促进新陈代谢，增强抗病力。但运动不可走极端，要根据自我特点，把握度。过于激烈的运动不仅大量消耗能量而且容易使肌肉和脏腑老化。因而长寿者中，激烈运动的人员相对稀少。老子言：“静为躁君。”清静能主宰制伏内心的躁动。与前者相对，体力劳动者，活动量大的人群则宜适当的增添静态活动或静坐。如足球、篮球运动员，如果每天静坐一小时，精气神充足，心境沉稳，不仅可增强场上灵活应变的能力，还可提高射门或投篮的命中率。为振兴足球，愿献此方。静如处子，动如脱兔；亦动亦静，动静相宜，了悟其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