乡

一弯流水流过高高的堤坝，绕过青青竹林，打着旋儿轻抚着摇曳的苇叶，阳光落下的地方就是我的家乡。记忆中的场景美得那么真实。
故乡的味道总夹着爷爷常年相伴的芭蕉芦叶味儿。小时候觉得爷爷的芭蕉最神奇。热气最盛之时，含上一片爷爷撕碎的叶子，伴着爷爷摇芭蕉扇送来的风，立时只觉是天下最惬意的时候，就是玉帝要我和他换长生，我也不愿。那时若在竹林里坐着，爷爷就会将我放在青石板上，自己靠着竹杆慢慢编着手上的竹编，嘴里也总是哼着歌，是首清平乐，伴着戏曲频道里常播的那些曲儿，唱得随性洒脱。那些个夏天，我与爷爷常常待在竹林一整天，他只是唱歌，我闲不住就去摘竹叶，装模作样地抿着叶子，涨红了脸吹出“扑扑”的杂音混在爷爷的歌中，爷爷只是温柔地对我笑，我受鼓舞便越发使尽吹，谁知用力过猛将它吹到地上，不由哭丧个脸委屈地看着爷爷。爷爷却笑得更欢快，随手折片竹叶笑道：“丫头，任何事都不能拼着蛮力，要带着股儿气，气韵通了，竹叶才能吹得起来。”说完将叶放在嘴边，一阵极清越的声音从唇间流泻出来，并不成调子，只是音质的清灵仿佛九天而来。我仰头看爷爷，他忘我地吹着，风从他手上未完成的竹编洞吹过，似乎响起了空鸣，与竹声相映成趣，身边的竹叶不断点头，也似在赞叹那清妙的竹音。“沙沙，沙沙”，竹林渐渐喧闹，仿佛又有了生机一般，它们互相点头致意，又不断呼唤着远方的伙伴，风声越传越远，弯过门前河水，飘过高高低低的房屋，送到每一个沉寂的生灵那儿。太阳笑眯眯地站在天上，看着竹音为我的家乡染上青绿色，和蔼如初。
农历正月初一对中国人是个大日子，农村对过年的喜悦更是不用多说。小时候最喜欢的就提着大布袋子，屁颠屁颠跟在邻家哥哥后面挨家挨户地拜年，遇见姨娘们祝愿她们越来越年轻，碰到老人，嘴甜儿喊声奶奶，说句“希望您活一千二百岁”，香甜的苹果，酸酸的水果糖，黏牙却百吃不厌的奶糖，就装满了袋子，也捧满了怀。晚上就更热闹，放了烟火过后，孩子们相约去村里的空地，你玩踩格子，我玩翻花绳。男孩子兴致高昂地聚在一起放五毛钱一盒的小鞭炮，突然远远向我扔来，等我们吓得四散过去，才发现他们只是扔着泥巴逗我们玩。星空下，丫头们与虎生虎气的小子们闹着，笑着，叫着，一张张脸庞璀璨得像一个个星星，一直挂在我记忆的那片蔚蓝天空。
可是，有人说，上帝是最空虚的，他给了我们幸福，必将收回一切，来让自己看出好戏。
竹林再没有了爷爷的身影，曾经自在唱歌的爷爷突然就衰败下去，像是凋零的花，一切都阻挡不了命运的洪流。再后来，连竹林也没了，整个村子成了工程规划地，“轰隆隆”的机器碾过我心尖上的土地。它叫嚣着，怒吼着，残忍地推倒一座座房屋。那嘈杂得让人不堪忍受的声音持续了一天后，低吼着赶去下一个地狱。
一切终归死寂。看着那些瓦砾，我知道，我没有家了，爷爷没了，竹林没了，踩格子没了，那些在和软的泥土地上度过的岁月彻彻底底地没了，再没什么东西能证明过去十几年里我的存在。我想大哭，我想抱住爷爷告诉他我不要搬家，我想找个人将我所有的悲伤全部倾诉，可是没有。我捡起地上散落的竹叶，死死捧在手里，我听见自己冷静地对自己说：“你只是没了根，不要紧的。”呵！只是没了根，没了根啊！
家没了，根没了，乡没了，但我告诉自己不要伤心，它们好好地藏在我的心头，成了我眉心的朱砂痣。走不掉，忘不了，乡好好地在心里，不是吗？